喝杯寻常茶

    去年，京城某著名周刊曾做过整整两期有关喝茶的专题，并成功依靠这两本沉甸甸的杂志，转型为著名软文周刊。那么多谈茶的文章里，印象最深的一个细节来自一个台湾人，大意是说，当他走进某个茶艺馆喝茶前，还是一副浑浊不堪的人世皮囊—但只要喝上一杯好茶，再走出茶馆，就自觉进化为腋下生风、风朗俊秀的雅士了。
    要是再喝上一杯，这样的雅士估计就要双臂展翅，随风化去了罢—喝茶竟有如此神效，我深深地觉得，自己是个粗人。
    后来，听说主持该茶叶专题的周刊主笔开始全国巡游，与各地大牛探讨喝茶之道，身后还跟着一支台湾专业茶道表演队。到了南蛮之地广州，主笔与嘉宾喝完聊完准备撤退之时—大约这里的茶太好喝了—他竟然忘了介绍专业茶道队，遑论表演了。不表演哪里有钱呢？不表演哪里博名呢？据说台湾人受到了深深的伤害，十分生气，脸都绿了。真是的！怎么能不生气哪？那些用于摆设茶具的竹席，那些用于制造气氛的花瓣，都白瞎了呢。
    将喝茶这事搞成一场复杂又神圣的仪式，貌似是功夫茶的专利。在没来广州之前，我对茶的认识仅限于家乡的绿茶：龙井、碧螺春、毛峰、旗枪……对喝茶形式的认识就更加贫瘠苍白了：一只透明玻璃杯、水温不超80度。
    相比之下，一批中老年人喝起茶来更有古早味。有些老家伙拒用玻璃杯，一只搪瓷缸子随身带个几十年，一揭盖子，所见全是黑黄黑黄的茶渍，犹如上好的包浆，浑然天成；有些中年大妈，无论晨练还是买菜，也都习惯带一玻璃瓶茶水。这些玻璃瓶常常是废物利用，瓶盖是金属的，瓶身上写着“扬州四美酱菜”或者“止咳枇杷露”。瓶子常常还穿一层线衣，有个拎手：大妈怕烫，就用零星线头给瓶子量身定做织一件“毛衣”，这样冲了茶就能提溜着出门了。
    吊诡的是，虽然全国最好的紫砂壶公认产自江苏宜兴，但没有人拿紫砂壶喝绿茶—那些贵到离谱的大壶小壶，都被千里迢迢地运至远方，专供喝功夫茶的讲究人使用。
    至于冲茶，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，扔一撮茶叶，冲水，喝吧！哦对，万一实在无聊，顶多再欣赏一番芽尖冲向水面、悬空直立后再徐徐下沉之美。这种美，被形容为“如春笋出土”，“似金枪林立”。
    但是！光美有什么用？江浙地区的人喝绿茶，除了解渴和应酬，主要为提神。工农商学兵，不论啥行当，常见的喝茶style都是狂放一大把茶叶，从最苦最浓的第一杯喝起，一直喝到寡淡无味日落西山—真正如牛饮，堪比咖啡因。只要你神经足够坚强，外加不怕把胃喝坏。
    这样狂滥喝茶的粗人，到了喝功夫茶的地界，直接蒙圈儿。我第一次见识功夫茶，是在潮汕同事家里。小小一个陶瓷茶盘，上头摆了三只迷你小茶杯。浇满三只小杯后，同事爸爸笑眯眯地一指：喝茶！结果，粗人第一句话就露了怯：哪个杯子是我的？同事爸爸仍旧笑眯眯地再指：随便！一时间，粗人心中存留了几十年的喝茶观受到了猛烈激荡，世界又向我敞开了另一扇神秘之门。
    每一扇神秘大门里都站着无数神人，段位有高有低。我的女神邻居，喝了半辈子功夫茶，家中紫砂茶壶几十把，每年有专人供应各类时令茶叶—有一回在她家聚众喝茶，据说有人一边喝一边脑补取款机“咔哒咔哒”出钞票时候的美妙之音，以此形容茶汤滋味之美价格之贵。但今时今日，她最常用的，也不过是一把从芳村买来的小茶壶，价格八十块，冲完普洱冲单枞，冲完单枞冲小种，直冲得油光水滑娇小可人力压群芳—那些价值几万几千的名家壶，还不是躺在茶几下面睡大觉。什么茶道茶食，不过一杯茶汤一块绿豆糕，寻常人的寻常滋味尔。